底特律的艾尔姆赫斯特大街和罗莎-帕克斯林荫大道交界处给人的感觉与纽约的第五大道有着天壤之别。尽管这一交叉路口位于底特律市中心,但附近的大部分土地都是闲置的。曾经建有公寓和商场的土地上现在长满了青草。圣经社区浸信会教堂是位于这一交叉路口的唯一一座建筑,它那用木板封闭的窗户和无人接听的电话号码都表明:没有多少人来这里做礼拜。
如果行走在艾尔姆赫斯特大街上,你会看到11栋低层住宅,其中有4栋是无人居住的。有两座公寓楼,其中一座的入住率不足1/3,另一座则空无一人。另外还有10块左右的闲置土地和一个停车场,那些闲置的土地上曾经建有住宅和公寓。尽管看上去像是一片废墟,但它给人一种非常安全的感觉,因为这里没有可以形成某种威胁的大量人口。空旷的空间让人产生了“这里是一座鬼城”的感觉,底特律上空的亡灵正在为这座曾经的美国第四大城市所面临的困境唏嘘不已。
在1950—2008年间,底特律的人口下降了100万以上,占其人口总量的58%。今天,1/3的底特律市民处于贫困状态。底特律中等家庭的年收入为33,000美元,大约相当于美国平均水平的一半。2009年,底特律的失业率高达25%,比美国其他任何一座大城市至少高出9个百分点,同时高出全国平均水平2.5倍。2008年,底特律的自杀率为美国最高,比纽约市高出10倍以上。在2006—2008年间,许多美国城市出现了住宅价格的暴跌。但是,底特律独树一帜,既没有出现前几年的价格暴涨,也没有发生暴涨之后幅度高达25%的暴跌。
底特律的衰落是极为严重的,但它并不是个案。在1950年的美国十大城市中,有8座城市的人口此后至少下降了1/6。在1950年美国最大的16座城市中,有6座城市的人口此后下降了一半以上,它们分别是布法罗、克利夫兰、底特律、新奥尔良、匹兹堡和圣路易斯。在欧洲,利物浦、格拉斯哥、鹿特丹、不来梅和维尔纽斯等城市的规模也远不如从前。工业城市的时代已经结束,至少在西方国家如此,而且它们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一些原来以制造业为主的城市已经成功地从生产产品转为生产创意,但大多数仍然继续行走在缓慢而无情的衰退之路上。
但是,我们不应该把人们迁出铁锈地带看作是一种对城市生活的不满;工业城市衰落的原因在于它们丧失了城市生活中最为重要的特点。古老的商业城市的优势在于技术、小型企业以及与外界的密切联系,如伯明翰和纽约。在一匹单独的布离开曼彻斯特的纺织厂或一辆单独的汽车走下底特律的组装生产线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些特点让城市获得了成功,而且它们今天仍然造就着城市的繁荣。工业城市不同于这些古老的商业城市或信息化时代的现代城市。它们有大量的工厂,雇佣着成千上万技能水平较低的工人。除了向世界各地大量提供廉价和相同的产品之外,这些工厂自给自足,独立于外面的世界。
这种模式在西方完美地运行了一个世纪左右。底特律的汽车生产厂为数十万人提供了丰厚的报酬。但是,在过去的50年里,拥有大量小型企业地区的发展速度远远快于由大型企业主导的地区;技能水平较高的城市远比文化水平较低的地区更加成功。而底特律只有11%的成年人拥有大学文凭。人口和企业纷纷从较为寒冷的中西部迁往气候更加温暖的地区,中西部地区的航道曾经孕育出了现在构成铁锈地带的那些城市。相对于制造业的一枝独秀来说,产业的多元化更加有利于经济的发展,底特律实际上成为了单一产业城市的典范。
尽管将这些地方的问题过多归咎于政治是错误的,但政治上的管理不善往往是导致铁锈地带衰落的一个原因。也许,最常见的错误观点就是:通过住宅项目、高档写字楼或梦幻般的高科技运输系统,这些城市可以重塑它们往日的辉煌。这种错误观点的根源在于人们往往把一座城市与它的结构混为一谈,城市实际上是一个彼此相关的人类群体。
重新振兴这些城市需要彻底地抛弃原有的产业模式,就像一条蛇褪去它的表皮一样。在一座城市成功地重新振兴之后,蜕变往往是非常彻底的,以至于我们忘记了那里曾经是一座工业城市。在20世纪50年代末,纽约成了全国最大的服装生产基地。它雇佣的工人比底特律的汽车业雇佣的工人要多50%。美国的工业革命实际上是从大波士顿地区开始的,但是,现在任何人都不会将高高耸立的烟囱与这座城市联系在一起。这些地方已经实现了重新振兴,它们重新回到了工业革命之前的原有状态,即以商业、技术和企业创新为基础。
如果底特律以及与其相似的城市准备实现复兴,那么通过学习工业革命以前和工业革命以后伟大城市的优点,即竞争、交流和人力资本,它们是可以成功的。只有在彻底地放弃最近作出的种种努力之后,铁锈地带才能实现复兴。那些努力的结果是需求严重不足的巨大住宅存量、由少数巨头主导的单一的支柱型产业,以及问题成堆的地方政治。在这些城市近些年的发展史背后,存在一个富有教育意义的关于交流和创造力的古老故事,这也为重新振兴奠定了基础。为了了解底特律的困境及其潜力,我们必须将这座城市辉煌而悲壮的历史与那些已经成功抵御了工业衰退的其他城市(比如说纽约)的历史加以对比。
铁锈地带是如何崛起的?
底特律在法语中是海峡的意思,与纽约和芝加哥一样,它最初也是一个水运商业中心。1900年,美国最大的20座城市全部处在主要的水运航道上。水可以减少阻力。数千年来,这意味着船舶是将货物从甲地运往乙地的最好工具。纽约存在的意义曾经依赖于大自然的恩赐:一座通向又深又长的河流的天然良港,而且靠近东海岸的中心。底特律最初是由法国人在一片高地上修建的一座堡垒,从这里可以俯瞰由伊利湖通向西部五大湖的河流的最窄处。正是由于它的狭窄,法国司令官安托万•卡迪拉克才能够用枪炮控制这条河流的交通。后来,底特律成了通过位于加拿大和美国之间的水上关卡的一个理想之地,运输的货物中也许还夹杂着非法酿制的威士忌。
19世纪水运商业的发展——那个时代的全球化——推动了像底特律、纽约和芝加哥等城市的迅速发展。1816年,通过陆路将货物运输30英里的成本相当于将同样的货物运到大西洋彼岸。由于这30英里的陆上运输将使得进出东半球的货物运输成本增加一倍,因此,美国的人口主要居住在东海岸,集中在从波士顿到萨凡纳等港口。在18世纪,大西洋是美国的高速公路,也是我们与欧洲和加勒比海市场开展贸易的生命线。
美国的开国元勋们认为,只有人员和货物实现从国内的一个州到另一个州的自由流动,美国才能成为一个具有凝聚力的国家。在担任美国总统之前,乔治•华盛顿是波托马克运河公司的总裁。甚至早在列克星敦和康科德战斗打响之前,他就梦想着将波托马克河和俄亥俄河连接在一起。令人遗憾的是,在18世纪,美国没有任何一位私营企业家拥有足够的财力来修建这样一个庞大的水运航道。因为它不仅工程量大、耗时长,而且存在着巨大风险。华盛顿通过火炮而非运河证明了自己的成功。这条重要的水运通道——伊利运河——将由纽约人进一步向北拓展,它将哈得逊河与五大湖连接了起来。纽约的成功不仅体现在它的地缘优势上,而且体现在纽约政府为一条运河投入巨额公共资金的意愿上。他们取得了成功,由于东西部之间巨大的运输需求,这条运河几乎立刻就实现了赢利。
城市很快就沿着伊利运河的两岸发展起来,并形成了一个贸易网络,从而为农民迁移到西部提供了可能。在开始时,锡拉丘兹专门运输附近生产的盐。罗切斯特成为了美国的面粉之都,专门加工附近农民生产的小麦,然后通过运河销往各地。布法罗位于这条航道的西端,商品在这里进行中转:一方是横渡五大湖的大型船舶,一方是在运河里往返的平底船。像布法罗、芝加哥和纽约这样的美国城市都是在货物中转站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货物在这里必须从一种运输方式改为另一种运输方式。装运粮食的需求导致布法罗的一位商人开始使用升降机,这一技术后来改变了城市。
作为第二条水运航道,伊利诺斯和密歇根运河完成了一个从新奥尔良通过圣路易斯、芝加哥、底特律和布法罗到纽约的大弧。在1850—1970年间,美国10个最大的城市中至少有5个分布在这条弧线上。芝加哥的投机家们意识到,伊利诺斯和密歇根运河将使得他们所在的城市成为这个大弧的拱心石——沿芝加哥河过来的运河船只在这里进入五大湖——并使得芝加哥的土地市场在19世纪30年代修建运河期间出现了爆炸性的增长。在1850—1900年间,随着铁路的开通,芝加哥的人口规模增长了50倍,从不足3万人增长到了150万人以上。
作为美国19世纪运输网络上的节点而发展起来的城市,为许多人获取美国内陆地区的财富提供了可能。像今天一样,当时的爱荷华州拥有非常肥沃的黑土地,那里成了农民的一个梦想。1889年,爱荷华州的粮食产量比肯塔基州等较古老地区高出了50%。也许在西部地区种植粮食比较容易,但由于每吨粮食的价格较低,使得运输成本相对较高。在西部地区的粮食运输方面,运河船只和铁路货车发挥了它们的作用,但城市同样功不可没。为了让生产出来的粮食更加容易运输,它们作出了自己的贡献。
在俄亥俄运河和伊利运河开通之前,由于粮食的运输成本居高不下,农民不得不将粮食加工成威士忌。因为威士忌不仅容易保存,而且每盎司威士忌中的卡路里含量是粮食的两倍,这就降低了单位卡路里的重量,有人也许还会觉得威士忌更加美味。随着运河和铁路运输成本的下降,以猪肉的形式运输粮食变得更加经济,因为就每盎司中的卡路里含量和持久保存性而言,火腿介于粮食和威士忌之间。辛辛那提被称为美国的猪肉之都,它和芝加哥等城市专门屠宰和腌制附近农民送来的动物。当古斯塔夫•斯威夫特引进了一列能够防止屠宰好的牛肉在运输途中变质的冷冻车皮之后,芝加哥围栏里的牲畜从猪变成了牛。与许多重要的创新一样,斯威夫特的伟大创意现在看起来好像平淡无奇。他把冰块放在顶部,而非放在底部,让冰块融化后滴在牛肉上,从而维持牛肉的低温状态。
与芝加哥一样,早在亨利•福特制造出他的第一辆T型汽车之前,底特律也是作为重要的铁路和水运网络上的一个节点发展起来的。在1850—1890年间,底特律的人口增长了十倍,从21,000 人增长到了206,000人。底特律的发展同样与它的水运航道——底特律河密切相关,后者是粮食从爱荷华农场走向纽约餐桌之路的一部分。1907年,沿底特律河运输的货物达到了6,700万吨,是纽约或伦敦港口吞吐量的三倍以上。
在欧洲,工业城市同样是沿着水运航道发展起来的。德国的工业中心——鲁尔——是以通向采煤区河流的名字命名的。英国的工业重镇利物浦和曼彻斯特均与默西河以及修建于18世纪的运河密切相关。同时,乔治王朝时期修建的运河将伯明翰与布里斯托尔港口连接了起来。19世纪30年代,铁路将成为水运航道的补充,确保这些工业地区相互之间以及与全球市场的交通更加方便。
在纽约、芝加哥和底特律,来到这里创业的企业家们迫切需要找到港口、其他生产商和城市消费者。他们通过彼此之间的接近,以及靠近消费者节省下来的运输成本是集聚经济的一个例证,即在城市里聚集所带来的好处。不断发展的城市有着巨大的内部市场,再加上通向其他消费者的水运航道,使得实业家们享受到了经济学家们所说的规模回报,这意味着产量较高的大型工厂的单位成本会更低一些,例如大型的糖厂或汽车厂。
汽车出现之前的底特律
底特律的一些规模最大而且最成功的企业,如底特律干船坞公司,直接服务于在这座城市周围从事运输业务的大量船舶。底特律干船坞公司创建于1872年,在随后的30年中,它的发动机厂成了五大湖地区最为重要的造船厂之一。亨利•福特在1880年来到了底特律干船坞公司。据福特的传记作家阿兰•内文斯称,福特曾在一家规模较小的公司里担任过机械师;这家企业“也许提供了比大多数规模较大的公司更好的全面培训的机会”,但是,底特律干船坞公司是福特与技术非常复杂的发动机生产的第一次重要接触。底特律拥有丰富的木材和铁矿石资源,它的造船厂位于五大湖地区的中心。这座城市专门制造轮船发动机是理所应当的,它在制造和维修发动机方面的技术优势使得底特律成为了生产汽车的理想地点。
汽车是一个新创意,它将车厢和发动机这两个旧创意结合在了一起。底特律在很久以前就开始制造车厢和发动机了。它为五大湖地区的船舶制造和维修发动机;同时利用密歇根森林中丰富的木材资源制造车厢。当通用汽车公司的老板比利•杜兰特开始在附近的弗林特制造用马拉的车厢的时候,亨利•福特开始涉足发动机业务。
19世纪末的底特律看上去很像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硅谷。作为刚刚起步的创新者的温床,这座汽车城逐渐繁荣了起来。其中,许多创新者从事的是同一个新兴的行业——汽车。汽车的基本技术在19世纪80年代的德国已经得到了解决,但德国创新者没有在美国获得专利保护。因此,美国人展开了激烈的竞争,试图解决如何大批量地生产出高质量汽车的问题。一般来说,小型企业的出现与某一地区后来的发展之间存在着密切的关系。竞争是一种“选手赛跑”的现象,它似乎会导致经济的成功。
在1882年离开底特律干船坞公司之后,福特返回了自己的家庭农场,并继续进行发动机的研制。通过操作邻居家的由西屋公司生产的脱粒机,他获取了很多经验,并利用自己的技术专长在西屋公司找到了一份与发动机有关的工作。同时,他利用业余时间研制蒸汽发动机,甚至制造出了一台早期的拖拉机。1891年,他在辞职之后加入了西屋公司的竞争对手——爱迪生照明公司。1893年,他被提升为底特律工厂的总工程师。在福特将自己的汽车梦想介绍给爱迪生之后,据说这位伟大的发明家给出的回答是:“年轻人,那是你的事业!”
利用自己在爱迪生公司取得的经验和技术,福特开始研制汽车。1896年,在位于自己家后面的车间里辛苦了两年之后,他生产出了福特牌四轮汽车。这台四轮汽车是一部非常简单的车辆,它使用的是脚踏车的轮胎,但它的最高时速达到了20英里。这给一位经销木材的富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在1899年为福特的第一家汽车公司提供了资金支持。在初期,福特公司的汽车价格昂贵,而且质量不佳。这是无法取得成功的,于是他在1901年离开了自己亲手创建的这家公司。那位木材经销商并未轻易放弃,他聘请了另一位工程师,并以底特律的创建者凯迪拉克的名字重新命名了他的公司。
事实上,1900年纽约市在全国汽车生产商中所占的比例要高于底特律,但底特律的汽车企业在20世纪初的几年中出现了爆炸式的增长。似乎底特律的每一个街道角落里都有一位崭露头角的汽车天才。福特、兰塞姆•奥兹、道奇兄弟、大卫•邓巴•别克和菲舍尔兄弟都来到了这座汽车城。其中有些人是制造汽车的,但底特律也有大量的独立供应商,比如说菲舍尔兄弟,他们可以提供启动装置。在道奇兄弟的支持下,福特得以成立了一家新的公司。道奇兄弟生产的是发动机和底盘部件,他们为福特提供了资金和零配件。
福特公司的汽车逐渐变得价格更低、速度更快。1906年,福特推出了他的N型汽车,重1,050磅,售价只有500美元,结果销量大增(超过了8,500辆)。福特也一跃进入汽车行业的前列。1908年,福特又推出了他的T型车,售价为825美元(按照2010年的币值计算,大约相当于19,000美元)。5年之后,福特开始在一条移动流水线上生产这种T型车,从而大大提高了工厂的生产速度和效率。当然,大规模工业化的流程——将复杂的生产流程分解成小而简单的任务——远远地早于福特。1776年,亚当•斯密高度称赞了一家曲别针生产厂通过分工实现的效率。福特只是在这一流程的基础上更进了一步,他利用机械设备来移动零部件,并确保工人的操作与机械设备实现完美的配合。
我们在上一章中讨论了杰文斯的互补定理。根据这一定理,更加高效的信息技术使得面对面取得的信息更有价值,但并非所有的新技术都会提高知识带来的回报。亨利•福特的生产线是那种神奇思维的一个例子,即破坏知识的创意。尽管信息技术似乎提高了学习知识带来的回报,但是,机器降低了对人的独创性的需求,它所起到的作用恰好相反。通过将个人变成一个大型工业企业中的齿轮,福特为提高产量提供了可能,而且个人不需要掌握太多知识。但是,如果人们必须掌握更少的知识,他们对于传播知识的城市的需求也就减少了。当一座城市提出了一种影响力足够大的破坏知识的思想之后,它也就注定会走向自我毁灭。
底特律令人可怜而又可悲的是,它的充满活力的小型企业和独立供应商培养出了大型的、全面一体化的汽车公司,后者却逐渐成了“停滞”的代名词。福特指出,规模化可以让他的汽车更加便宜。但是,城市的优势在于竞争和交流,规模过大、自我封闭的工厂是与此相违背的。福特明白如何合理地设计生产线,以便能够利用文化水平较低的美国人的才能。但从长远来看,技能水平较低的底特律人给底特律造成了经济上的损害。
成功的汽车公司培养了它们的供应商,如费雪车身公司,也培养了它们的竞争对手。在20世纪30年代,只有最大胆、最富有的商人才敢于向通用汽车公司和福特汽车公司发起挑战。由独立的城市创业者组成的知识密集型的群体已经被极少数的企业巨头所取代,创新的试验只会给后者带来损失,而不会带来任何收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