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对北京的描绘遍及各个角落,他笔下的不少画面,是中国人心中抹不去的记忆。
法国建筑师托马斯用一百幅工程图记录了“大拼盘一般的怪诞城市—北京”,图纸场景里有普通百姓的生活,有独特的“大院文化”,也有拒人千里的高墙和门岗……
老树下明清风格的牌楼方正高大,两个骑自行车的人正从牌楼下穿过。
“解析中国城市”工程图册的封皮上就是这张很干净的黑白图画,即使不看文字的内容,也很容易分辨出图片里画的是中国建筑。
再往后翻,改装成“出租车”的电三轮、摆放着烧饼、糖葫芦的手板车、不锈钢窗封住的阳台、公共建筑的高大院墙、机关大院的门岗……这些中国人司空见惯的元素都出现在这本图册里。
前不久,有人将这本图册的部分内容发在了微博上,引起了大家关注。这让托马斯感到意外,这些画面竟然也唤起了中国人对自己所居住城市的思考。
他开了一个玩笑,也正好解释了这个意料之外,“我们眼里的荒诞和格格不入恰恰就是你们脑海中抹不去的记忆。”
捡“垃圾”
满月正挂在天上,簋街附近的食客们匆匆来去,却都没有闲暇去抬头望一眼月亮。
这是托马斯和女友克莱门斯第二次到簋街,也是开始北京生活的第一个晚上。眼前这条排满饭店的小街和他们在新太仓胡同的居所步行不到五分钟路程。
“比起错综复杂的立交桥,这里是完全不同的气氛”,到北京之前托马斯就托朋友在簋街附近给他租了间房子,虽然周围的居住环境并不优越,甚至不那么卫生,但托马斯仍然用“安静”、“平和”这样的字眼来形容新太仓胡同。
后来,这些场景中的街道、建筑,甚至三轮车都出现在了“解析中国城市”的工程图册中。
托马斯和克莱门斯这样定义自己的工程图:“去捡那些被大步流星落下的宝贝”,他们把目光锁定在了城市的街道和家庭生活。两年半的时间,他画了十几种改造成不同功能和样式的三轮车,各式各样的围墙、保安亭,被废弃的砖堆,私家的阳台,香火鼎盛的寺庙等等……
今天这些画面呈现在中国人眼前的时候,托马斯的作品受到了这样的评价:“这种记录不仅是一种资源,更是一种唤起人们放慢脚步,发现我们身边那些事物的行动。”
然而,寻找和描述这些记忆的过程却是不屑的言语和反复的拒绝。
当托马斯拿着画板出现在人群中的时候,总会围过来一大堆人,好奇这个外国男孩儿在寻找什么、要画什么。
“这有什么好画的?”“你画一堆垃圾干什么!”……
托马斯也渐渐理解了那些曾经在他眼里有些荒诞和格格不入的事物,就好像到中国之前,托马斯从来没想过大学校园会有围墙,公园需要收费。
刚到北京的时候,有人告诉托马斯“大院文化”是北京不可或缺的文化之一,很多文化名人曾经都是大院的孩子,大院里有大院的生活方式。第二天,托马斯就带上纸笔,到王府井附近的一个大院里去画图,但他走到门口时被拦了下来。
门岗盘问了很久来意,最后也没有给托马斯放行。
这件事让托马斯对中国的“门”、“高墙”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还从门延伸到了学校、公园等公共空间的围墙,以及分隔空间的点—保安、岗亭。
“描述中国城市的生态,你就不能不了解中国的文化基础”,托马斯为了完成自己的工程图去恶补中国近代史,虽然他用私权意识薄弱来给那些拒人千里之外的围墙和门岗下定义听起来高深了一些,但他给论述起的标题却让大多数中国人觉得贴切,“big bother is watching you”(老大哥在看着你)。
“寻常百姓家的生活就是中国这些根深蒂固文化的最好反馈”,托马斯回答得十分肯定。
两个北京
但是在三年前,这两个大学刚毕业的法国建筑师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中国之行会走得有多远多深。
甚至在2010年刚到中国工作的半年时间里,托马斯几乎迷失了自己。
大学毕业后,托马斯和克莱门斯凭借奖学金赞助到其他国家的城市继续研究,两人都想到完全未知的东方世界去走一走。
他们在备选城市中选择了中国武汉。最初几个月,他们在武汉的一家与学校对接的国字头建筑设计院做研究。设计院总是不满意他的设计图纸,觉得他的设计不够大气。一向很有自信的托马斯忽然找不到方向了,“武汉和其他中国城市一样,满街都是空洞的、巨大的建筑物,它们长着一张国际脸,毫无传承性可言”。
托马斯交不出设计院想要的设计图。和托马斯相比,克莱门斯更喜欢和中国的同行聊东方文化,希望找到他们喜欢的建筑风格。但她却发现,话题永远会回到西方文化上,“他们喜欢问我欧洲人喜欢什么样的建筑”。
改变发生在到北京的一次出差中。
“第一次见到的北京都不敢相信这里是一个世界闻名的古城”,后来托马斯才知道,司机开车都是走一种叫做“环线”的高架桥,为了节约时间写字楼也多在主干道旁高耸着。
“那个北京和武汉没有什么不一样,也许是更巨大、更空洞,”幸好工作之余,喜欢拿着画板到处闲逛的两人到北京“环线”之外的地方走了走。
他们惊讶地发现那些胡同里的人和生活完全就是另一个北京,“那些市井的、慵懒的、自在的生活,诡异地存在于摩天大楼之间的看不到的暗处”。
到中国的第六个月,克莱门斯提议把研究项目迁到北京去,“因为这个众所周知的城市有太多还没有厘清的文脉,而它却已经在大步流星地迈向现代化了”。
“北京的发展绝对是与众不同的,这座古老的城市里传统和现代的元素似乎怪诞地结合在了一起,”托马斯找到了两个北京。工作时它是被行业内外诟病的野蛮生长的城市,更有趣的是,在武汉的同行们似乎又都对到北京去做设计充满热情。到了周末或傍晚后,它就回到了普通北京市民的生活之处。只不过第二个北京正在被粗暴地、迅速地压缩。“建筑物被淘汰的速度(比其他地方)要快得多,也要暴力得多。”
古城回忆
“有的时候,北京就像故乡南锡给我的感觉那样一样静谧、深沉”。深夜里,托马斯牵着克莱门斯的手漫无目的地走在什刹海深处的胡同里,没有烦心的车鸣声和晃眼的霓虹灯时,他们就会谈起故乡。
托马斯从小生活在法国古城南锡,南锡是洛林地区第二大中心城市。
“在南锡,你是看不到高楼的,相反,你站在街道上能看见城外的山丘和森林”。儿时的托马斯就在铺满石头的小巷中玩耍,小巷两侧立着一座座装饰着花纹和雕像的建筑物。那时候,托马斯就喜欢拿着纸笔上街去画南锡的街道和建筑。
直到现在,大部分布满文艺复兴时期建筑风格的南锡小巷依然保持着原貌。“南锡的街道从来不会为了让车辆通行而被改造”。
南锡的街道也许就是托马斯学习建筑的启蒙老师,他画遍了南锡的街景,大学时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建筑学专业。
“我喜欢古老的文明,但我并不是参观某个城市,而是要深入地生活在这个地方,”说起古老的南锡,托马斯又怀念起鼓楼大街的胡同里那些可以喝上一晚上啤酒的小酒馆。从酒馆出来,骑着自行车,他有时会跟上载着一对情侣正在逛胡同的人力三轮,听蹬车的师傅断断续续地讲段子。其实他什么也听不懂。